主持人：其實我自己看完這部片後，感覺蠻複雜的。因為影片裡有提到，你跟爸爸其實沒有很親近。那整部片裡其實也有一點這個氛圍，就是你想要靠近但是稍微又有一點疏遠，甚至以「老李」來稱呼他，而不是以爸爸或是一些親暱的的稱呼。我想先請導演談談看這部片的創作歷程。
導演：先講一下我為什麼會拍這部片子。我開始拍攝是2000年的時候。那你剛才看到影片的第一顆畫面跟第二顆畫面，就是電線桿跟眷村的長鏡頭，畫質非常的差，那就是2000年拍攝的。曾經有人問過我說為什麼要把畫質那麼差的鏡頭放進去，就是一些個人情節。那是我拍這部片第一次拍攝的素材，我想要留個紀念，畫質再差都要把它放進去。為什麼會開始拍這個電影……稱之為電影，因為它比較長，好。(自言自語)是因為我大概國、高中左右的時候，我爸爸就跟我說他希望有一天大家可以了解他的故事，就希望我可不可以把他的故事寫成一本書。當時我就傻傻的答應了這件事。
一直到我念大一的時候，我念的是視訊傳播，簡而言之就是電視電影，學的就是影像拍攝的東西。就想說我也許不用書寫的方式，可以用紀錄片的方式來做他的故事。所以2000年，那時候是念大一下學期的時候，開始跟學校借了攝影機，就開始回家拍這樣。可是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經驗，當你的長輩、你的爸爸媽媽在講他們過往發生的事情時，基本上你沒有很專心在聽。你會覺得「喔，嗯，對。」千篇一律，你已經講過大概N百次了，然後覺得很煩。
當時雖然答應要做這個事，可是基本上沒有非常的積極。因為我那時念書是在台南念，所以有回來台北的時候，有去找我爸的時候就會拍攝一下這樣。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，也沒有特別要問他什麼事情，主要就是拍他生活的狀態這樣。直到2010~2011年左右，因為我跟我爸的年齡差非常多，差超過五十歲。所以那時候開始，他的身體狀況變得很不好，開始出現一些問題。那時我就想說再不積極一點，我就會沒辦法拍。所以在2011年11月的時候剛好也申請到一筆經費，所以就去大陸拍攝了。去大陸之前，當然我先請我爸把他的生平再講一次，就他說的地方我再去找。可是再聽一次的時候，我還是覺得我爸在唬爛，就我覺得他在騙人。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，就是當你們的長輩在講一些事情的時候：「我們以前多苦喔。」然後怎麼樣的時候，心裡就在翻白眼有沒有。
(眾人點頭)
差不多我那時候也是死小孩一個，就一直覺得他講得實在太誇張了。所以在去之前我一直在想說好，如果我能夠拍到這些他所說的地方，我回來一定要跟他對質。我要跟他說：「你說得太誇張了，事情不是這樣。」那就抱著這樣的心態去。而且去之前，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是，我就跟我的製片說我想要訪問一些當時參加國共戰爭的共產黨軍，可是基本上很難找到這樣的人訪問。我有請朋友去問，但最後都沒有結果。我不知道，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去追有沒有人可以訪問，還是沒有人願意正式的在畫面前面跟我們說這些事。在我們出發前都沒有人願意接受訪問，除了一個人那是要跟我們解釋泰源的碉堡，但是關於國共內戰實際參與的士兵的部分沒有人讓我們訪問。那製片就問我說，我們去是要拍空景嗎？我就想說票都訂了，時間也定了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。
所以你現在看到這影片裡有許多共產黨軍的訪問，那其實都是我在路邊跟大家聊天這樣。我就看他年紀有點大，就過去開始跟他聊天，試試看這些人能不能夠回答我的提問。那我運氣非常非常好，就是基本上我想要問到的事情我都有問到，但是確實也有拍完之後，他跟我說他晚上會睡不著，說你可不可以刪掉。我就說好啊，當下就刪給他看。因為我希望拍個紀錄片，不希望造成別人的困擾，如果我就為了拍紀錄片讓他晚上不得安寧，我自己也會過意不去，所以我就是現場刪掉給他看，希望他晚上可以睡得好。
那去大陸拍攝的時候，有遇到另外一個有趣的事情，我深深感受到一件事情，就是歷史。我以前是在眷村長大的小孩，所以我們眷村的氛圍就是，說到共產黨就會用「共匪」來形容。「共匪」就是一種很負面的感覺，就會覺得共產黨很壞這樣。但是當你實際到那裡，你就會發現歷史到底是誰在撰寫，誰在說。同一件事情當你用不同的角度去看，基本上他是不一樣的說法。就好像我們會用共產黨「竊據」大陸，我以前念的歷史課本是這樣。可是共產黨的角度去看是共產黨「解放」大陸。就是他們是救世主，他們來讓大陸這塊土地獲得救贖、獲得解脫，從不好的政權中解放。所謂不好的政權就是國民黨這樣。所以我那時候去拍時，牆壁上有貼一條紙。我們叫他們「共匪」，他們叫我們「蔣匪」這樣子。
然後我覺得我的片子中比較特別的地方是，有兩方的說法都有在電影裡面，那它是一個非官方的發言。他就是民間的說法、民間的歷史、民間的記憶，那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之為一個真實。也許他們在說謊我們也不知道，但你至少可以聽到一個跟官方不一樣的說法。那我覺得可以來認真思考歷史這件事情。我自己提一個問題好了，因為這個等一下一定會有人問我。我爸爸這輩子都沒有回去過河北。那大家一定會再想說為什麼，不是都去拍了都沒有去？其實我們那時候2011年去拍的時候，因為那邊真的交通非常不便，環境條件也沒那麼好，他那時候其實已經坐輪椅了，不能走路。所以一直在想說，我們去走過一次之後，我們比較知道怎麼去，那邊的狀況是怎麼樣的話，等到我們拍攝回來時可以再帶他回去走一趟。
可是當我們2011年年底回來，過完農曆年之後，他的狀況就瞬間變得很差，就無法去。那可能也會有人有疑問說，兩岸開放這麼久，好多人回去大陸探親怎麼他沒去。其實我問過他很多次，他自己也提過他要回去，可是因為我得經濟能力沒有這麼好。那一直等到我出社會上班賺了一點錢，也許可以帶他回去時，我就跟他認真說好時間回去。本來都說好了，但等我回到家時，他又打電話給我說不回去了。我就說為什麼。我就當下體會到一件事情就是，中文有一句成語叫「近鄉情怯」嘛。因為我爸的回答是說，他只要一回去看到黃土地就會哭，所以沒辦法這樣。
主持人：但我覺得你拍這部影片時，給你爸看過後，某種程度上也讓他虛擬的回去一趟的那種感覺。
導演：喔，對。裡面有個畫面是他在看那個素材，那其實是在11月正式拍攝之前，10月份我自己先去了他的家鄉、高中，自己先去勘察了一下地形這樣。所以就胎了一些畫面給他確定是不是他家。當時我就很怕他看到畫面會不會很激動，他就已經生病了我就不想讓他很激動。結果他看到畫面就很平靜，我又有點失望。他平靜的原因是因為，那裡已經跟他腦海裡的記憶的樣子完全不同。我們現在看可能是覺得說，那裡的條件還是沒那麼好。可是事實上那些房子都是新蓋的。意思就是我爸以前記憶中的房子是土牆，是更差的。所以當他看到新蓋的房子，一些水泥地，他就覺得跟他記憶中完全不一樣。所以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，這也是他沒回去的原因。他說他沒有親人在那裡。通常我們都會說回去探親，但他沒有親人，所以他回去只能看那些土地，那些景。但是那些景已經面目全非，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，如果我在想他真正到那裡我也會很傷心。
觀眾提問
Q1：我在看這部紀錄片時，雖然我知道妳是在鏡頭後面拍攝，但我一直覺得整部片妳的存在感很強。因為到河北奔波的人我們知道是妳，有時候令尊會跟妳說話，這樣就會感受到鏡頭背後有人。這一部片的主角真的是一個性格很有趣的人，我覺得妳也是一個會讓我很想知道妳的想法的人，就是在很多片段我會很想知道妳是怎麼想。例如像是妳爸爸在穿女裝的時候，還有拍攝他在看色情影片的時候，那時候妳是怎麼想，也為什麼會插入這個鏡頭？
A1：謝謝妳問了QA必問的問題。其實我第一次被問這個問題的時候，我當下也有點錯愕。原因是，因為我從小看習慣了，從來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問題。所以當人家提出這是一個問題時，我反而想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。先講一下，我爸住的地方，你看到他的房間裡所有的東西，包括窗簾、時鐘、或很多他用的東西，他穿的女性鞋、衣服、太陽眼鏡、假髮，全部都是垃圾場撿回來的。那不是他買的。然後我以前國高中時期時也會穿他垃圾場撿回來的衣服。我們家比較特別的就是，從小到大我看了非常多的電影。看的類型非常廣，因為我們家從來沒有規定說小孩不能看A片、恐怖片，都可以看，而且我們闔家觀賞。
我印象很深刻是，國中的時候看了《滿清十大酷刑》啊。年輕一點的人可能沒聽過這部片子，但是就是我就印象很深刻，翁虹全裸滾釘床，當下覺得很痛。連這個片子都是闔家觀賞，而且看完我還覺得蠻好看的。去學都想找同學討論，同學就說沒看過這部片子。之後慢慢長大才知道說，原來其他家庭不是這樣。然後我人生進戲院看的第一部片子是一部A片，就是老兵會去那種老戲院看A片，一次可以看好幾部那種。我爸有一次夏天就帶我去，我那時候只有幼稚園。
(眾人大笑)
我根本都搞不懂裡面在演什麼，所只記得所有人都沒有穿衣服，重頭到尾沒有劇情。回家後我就告訴我媽這件事，我爸當然有被唸了一下。然後很好笑的事情是，那時夏天，戲院裡比較涼，他一進去就睡著了。所以其實他重頭到尾都沒看到，都是我在看的。所以他在看那些東西的時候，我心裡怎麼看這些事情，當然比較小的時候比較不懂，就不會特別覺得怎麼樣。但是當你長大，有一些生理特徵出現時，開始會覺得有點尷尬。但我爸就是這樣，他在看的時候如果我從旁邊經過，他就會問我要不要一起看，我跟你說這個是怎麼樣這樣。那我就覺得這是他生活的一部份，我們家一直以來都這樣，所以我就把它拍下來了。
那他穿女裝的部分，當然有些人會去解釋一些兩性議題或是女性議題。我覺得也是可以。但是以我的立場來說，我覺得他的想法可能比較是，這些東西非常漂亮。因為他長在一個物資非常匱乏的時代，所以他看到很多東西都會覺得很浪費，他都一定要把他撿回家。
有一件事情很厲害，連他自己養的狗，意外吊死。他把牠養在橋上，用鍊子綁住，就不知道為什麼那隻狗從橋上滑下去，就吊死了。你們知道他怎麼處理那隻狗嗎？對，就是把牠吃掉。不要浪費，他就把牠帶回家。我去看他的時候打開冰箱就「嚇……」就不要浪費這樣子。所以一方面他覺得那些東西很漂亮，二方面其實他在當共產黨軍的時候，他也有做過義工隊，要勞軍所以要表演。那他表演項目就是唱京劇，他就是負責扮女生的部分。
Q2：我想問後來妳有去證實妳爸說的那些歷史是真的嗎？因為到現場時，那些人都說沒有理家這個存在。那有任何人證實你爸說的是真的嗎？另外就是妳媽看到妳爸牆上貼的那些東西，都不會把它撕掉嗎？
A2：不會，因為《滿清十大酷刑》是跟我媽一起看的。他住的那個高家莊，其實有三個吧，所以我能不能證實那就是他出生的高家莊，不能。只能說我們找了最接近的一個，它的地理位置。例如說南邊有墳墓，北邊有什麼，這一些是正確的，跟我爸說的是一樣。但我沒有辦法可以肯定。因為他們經過文革之後，很多東西都推平了嗎。然後我覺得他的衛生環境沒有那麼好，所以那邊的長者能達到70多歲的人數真的非常少，所以如果等到這些人都已經相繼過世了，事實上這些村子以前有什麼，根本沒有人知道。那我覺得歷史這個東西就是這樣，如果你沒有去保留下來，基本上隔個20年，它就不存在了。然後歷史這件東西，它就是靠人家告訴你吧。可是人家告訴妳的是真的嗎？你怎麼證實的？所以這件事我覺得很難。那你一定覺得國家也會告訴你啊。但是國家說的一定是真的嗎？它一定是站在一個對自己有利的立場來敘述自己的歷史。勝利者絕對不會叫自己「匪類」啊。
Q3：我想知道之前導演說跟爸爸的關係比較疏離，那不知道拍完這部片之後，有什麼樣的改變，謝謝。
A3：關係是有改善啦。就是我想要更了解他多一些。因為實際走了一遭後，開始會覺得他說的確實是真的。開始能夠體會到他口中所謂的那個辛苦。因為我們去拍的時候是坐車。坐車我就覺得很累，可是他就說他以前都是走路，從這個省走到那個省，你沒有辦法想像那裡有多大。然後還要走萬里長城。如果你去過那個萬里長城關觀光過，他只開放一段給你走對不對？你光走那段你就會很想死。你要想他從萬里長城，從那邊走到山西耶，而且是拖著槍砲彈藥，就是走路。你開始會想要多了解他，想要多靠近他一些，可是時間還是很有限。
主持人：拍親人很困難喔？
導演：也還好啦，因為我爸很放得開。
(眾人笑)
那就謝謝大家今天來看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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